我常常在想,究竟是我們療癒了個案,還是個療癒了我們。《致親愛的孤獨者》第三段的「小薰」,某種程度上面就是在講這樣的一個故事。(以下有雷)
一個做傳播的女孩小薰,在心理上被困在前男友志哥和最好的朋友共同組成的「家」裡,因為害怕孤獨,所以選擇將就,將就在一段尷尬而沉淪的關係裡,以為只要用強顏歡笑掩蓋回憶,就不會遭到孤獨的侵襲,但孤獨是世上最弔詭的東西,你越是想要掩藏它假裝它,它卻越是容易顯得無所不在。一次「受刑人特別服務」的機會,她邂逅了受刑人2923,兩只同樣孤獨的身軀,在生命最迷惘的谷底,轉動了彼此改變的契機,也都從回憶裡看到了那個需要被安撫的自己。
從假裝的快樂裡醒來
這段故事是三段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或許是因為對話特別多、或許是因為終於牽涉到更多兩個人交心的互動,更或許是它提供了前面兩段孤獨的靈魂,一個可能的出口。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本段和舞台劇《致親愛的孤獨者|2923》有關*(詳見註解),當時就已經受到許多關注跟轟動,難怪那麼扣人心弦。不過在電影版當中,導演更是精妙的貫穿了前面兩個故事 — — 你之所以孤獨,是因為沒有人能夠懂你的苦。而當這個苦可以被理解、可以被看見,那些你原以為沒有辦法解決的深淵,就有可能有看見天光的一天。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你的微笑只是你的保護色 你決定不恨了 也決定不愛了 把靈魂關在永遠鎖上的軀殼 」 — — 五月天《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只是,這一個片段裡面也依然談到了一個非常獨特的部分,叫做佯裝快樂,小薰其實不是真正的快樂。影片裡面的某一段對白我反覆思索了好幾遍。
「你快樂嗎?真正快樂的人不會一直掛在嘴邊上說自己快樂。」2923說,同樣是預約的客戶,別的受刑人只會在意自己有沒有爽到、有沒有看到胸部,但只有他注意到小薰臉上的職業微笑其實是一種假裝,假裝一切正常,假裝就算自己的難過沒有人看見也不會怎麼樣。但小薰也像是諮商室裡面長期習慣被傷害卻沒有打算要離開的個案一樣,享受著痛苦所帶來的熟悉,因為那個痛苦雖然有時會讓人窒息,可是離開了這個環境,卻要面對偌大的一無所知,但是留在一段複雜又讓人痛苦的關係裡面,至少還可以得到「最基本」的安全感 — — 恐懼孤獨反而讓她更孤獨。
變得更快樂的三個條件
關於改變與快樂,其實過去許多心理學家有所著墨。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快樂?如果眼前的一切看似一灘死水,還有沒有可能做些什麼,讓自己變得「快樂一點」(happier)?如果改變意味著生活大規模的變動(可能會覺得不安,以小薰的例子來說就是搬家離開這段關係),但不改變的話又不是真正的快樂,那該怎麼辦?Sheldon Kennon與Lyubomirsky Sonja指出[1],要做出改變必須符合3個條件,我搭配一個簡單的「減肥」例子說明:
- 這個改變得符合當事人的性格和需要(fit one’s personality, dispositions,and needs):如果你要挑選一個運動幫助你減肥,得從你喜歡的運動做起。如果你本來就討厭孤獨,那麼可能就不適合選擇跑步(因為跑步大多時候得一個人),但如果你享受沈澱思緒的時刻(如片中的口白駱以軍),那麼跑步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怕寂寞的人,可能可以選擇球類運動;不過如果你本來就朋友很少,那麼約不到人球也打不成。所以,你對運動的選擇最好依照你的個性、能力與需要。
- 在每一次的小改變當中,當事人都能得到一些新奇的感覺(stay ‘fresh’ and novel):如果你選擇了跑步,為了保持新鮮感,你可能要嘗試不同的方式跑,例如在不同的地點跑(河堤邊、公園、山路等等)、用不同的方式跑(綁沙袋、跑5公里加腳踏車2公里等等),以維持新鮮感。
- 在快樂習慣化(hedonic adaptation)形成之前,在做出一些新奇的小改變(vary in their timing):例如有時在「想跑步的時候跑」,有時在「覺得自己好久沒動了」的感覺來的時候跑,總之,在你「快要習慣和無聊」之前,再調整你的跑步習慣。
現在讓我們一起來「檢核」看看2923做了哪些事情,達成這三個條件,讓小薰卸下面具,成為真正快樂的自己。小薰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了(傳播妹的工作+與最好的朋友、前男友同居),有錢賺又有基礎的安全感,正當她覺得「可能人生就這樣吧」的時候(習慣化)、正當她只能用買包包來填滿內心空洞的時候,2923出現了,打破了她的無望和無力感。
「腳長在你身上,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呀。」2923說,用抽象的觀點來看,小薰在這一刻才注意到原來自己是「有腳的」,在精神上長期被禁臠在一段關係裡面的人,經常會遺忘自己也是有「能動性」的。在治療上,心理師常常需要做的事情是「賦能」(empowerment),讓個案知道他不但有所選擇,還可以做出一些反抗。對我來說,2923在這裡,就是扮演類似治療師的角色。
讓我們小小筆記一下,上面2923做的,其實就是Sheldon Kennon與Lyubomirsky Sonja說的第三點「打破習慣」。當然,改變是不容易的,要從假裝的快樂裡面醒來,首先要能夠忍受另外一種痛苦,那種從熟悉的人身邊離開的痛苦。於是,第一點的「配合當事人的需要和個性做改變」就很重要了。
「不然你覺得我該怎麼辦,一個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又是我前男友⋯⋯。」於是下次見面的時候,小薰又提出了她的擔心。
「離開呀。」2923說。
「講很簡單,可是做起來很難。我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小時候阿公阿嬤都不管我,常自己一個人在家裡,我其實很怕孤獨。」
「孤獨沒有不好,孤獨的時候,看世界會比較清楚。」2923這句話聽起來雖然很像假文青,但如果你仔細思索就會發現或許這是他在監獄裡待了一段時間的頓悟。
我們在這裡暫停一下,當劇情進展到這裡的時候,你認為:
- 小薰的個性是什麼?
- 小薰的需求是什麼?
- 什麼是她目前可以做出的「新奇小改變」?
準備好了嗎,要公布答案囉!其實你應該不難發現,自幼缺愛的小薰,需要的是被關心與陪伴,她的個性裡其實有叛逆反抗的一面,但是已經在志哥的壓迫下消失很久了,而目前可以做的小改變,不是叫她立刻搬家,是用時間和真實的自己好好陪伴她(像是2923每次的談話),然後從「逛書店」開始,讓小薰做出一些小小的的改變,並且每一次每一次,小薰都從書中與2923的對話中,發現新的自己(Sheldon Kennon與Lyubomirsky Sonja的第一點與第二點)。
於是,小薰開始和他建立起真實的關係,關心2923打架時臉部的傷,會開始想念對方、聽對方的建議,到書局待一天,然後從泰戈爾的詩句裡,找到自己的慰藉。那個不是真正的快樂的小薰,臉上終於擁有了真實的笑容。
讀到這裡,你會發現2923好像是個救世主,單方面讓小薰脫離原先的假象安全感,卸下虛假的快樂面具,走向更快樂更真實的自己;但相反地,小心也正在對2923做同樣的事情 — — 2923懊悔於「過去差點犯下的大錯」,他有強烈的自我悔恨、憤怒、恐懼,此時,小薰的改變也回饋給2923 ,讓他發現,原來自己不那麼糟糕、原來自己也有能夠幫助別人往正面的地方前進的能力、原來還有人能夠關心自己所受的傷、在監獄裡面所打的架,這樣的一種新奇感,每一次每一次,也讓2923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個美麗又孤獨的靈魂,在最好的時刻,彼此相遇。
無處可躲,又沒人愛我
「如果想要找一個可以躲一整天,可是又不用花錢的地方,你覺得我可以去哪?」小薰在倒數幾次的會面問2923。
其實當你想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給自己一些時間沉澱,並且告訴一個人想要躲起來的時候,那也正是你把自己的脆弱攤開來給對方看的時候。而唯有在這樣的時候,你才開始面對那種「無處可躲,又沒人愛我」的恐懼。
有時候我們會為了證明自己不可愛,親手摧毁那些很愛自己的人;有時候我們會因為覺得再也沒有更好的人可以愛我了,所以寧可待在一段複雜的關係裡面,用每天的日常來麻痺真正的焦慮;有時候我們會為了證明自己一輩子都遇不到適合自己的人,而反覆選擇那些不值得的感情。不論是上述哪一種情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自導自演、自我驗證,我們終於說服了自己:我果然是一個不值得被在乎的人。
儘管如此,小薰跟你我一樣,其實還是渴望被愛的。所以她問了2923一句話:你直接告訴我哪一本書最有趣。其實這句話有一個隱喻,或許表達了「已經受傷了這麼多次的我,不想要再嘗試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我要的愛在哪裡嗎?」
「你不能選擇最好的,但最好的會來選擇你。」2923告訴她,後來她自己找到了這句話的出處,泰戈爾的《漂鳥集》。
對我來說,小薰動身到書店裡面找尋這句話,還有另外一層隱喻:如果你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那麼別人也不會相信[2]。但如果你懷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情開始追尋,那麼屬於你的那個最好的美麗,或許就會來遇見你。
最後這一小段讓我想起心理治療的種種。在做心理治療實習的這段時間,我發現幾乎所有的治療師都難以避免的需要去觸及過往原生家庭和回憶所造成的創傷,儘管不同的治療師處理和面對的方式不一樣,但無法否認的每一種過往都成為一種影響(當然,從光明的一面來看,過去的那些種種的確成為了現在個案的力量跟滋養)。2923和小薰的相遇,說穿了就是兩個曾經被愛所傷害的心靈,在最寂寞的時刻彼此療癒,然後透過一次又一次的關係建立,看見自己原來有翅膀、原來還是可以飛翔、原來離開當前所禁錮的谷底,自己渴望的那種愛,還有遠方。
致:一無所有,卻獨一無二的你
我常常在想,究竟是我們療癒了個案,還是個案療癒了我們。或許,關係建立本來就是一個雙向的歷程,也或許,自始至終我們從來就無法改變任何人,有趣的是,透過每一次的相處和對話,我們卻也不知不覺地改變了彼此。
就像是兩個孤獨的人,在荒漠的星球上偶然相遇,有時被突然想起的悲傷襲擊,有時被困在過往深不見底的回憶,但光是相遇本身就讓我們產生不一樣的力量,照亮了原本我們以為已經寂滅但依然存在的光芒。這個遇見,可以是一段影像、一本書,一個生命,如同片段裡面的2923,用自己的故事,開啟了小薰生命的扭轉。
「會那麼孤獨,會那麼純淨的哭泣,是因為你就像風笛小小的薄膜,你只能共振這一無所有的自己,此刻的你,一無可換。 你如此珍貴,只是現在的你,不知道而已。」影片的最後,駱以軍念了這麼一段口白,像是對青春的一種紀念,讓每一個曾經在狂亂裡面遍尋不著自己的少年,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可以沉澱一點點。
世界如此殘酷,青澀的歲月是如此容易感到孤獨,但孤獨生智慧,或許也因為這個時期的孤獨,我們才能有機會看到全景,看見自己的美麗,然後在驚濤的海浪和習習地夏風裡,漸漸蛻變成一只,完熟的風笛。
註解與延伸閱讀
*編劇導演于瑋珊指出,應該是舞台劇改編其原創短片劇本2923。短片2923(現名:致親愛的孤獨者-小薰篇)完成於2017年底。細節請見這張圖(此文)。
[1]Sheldon, K. M., & Lyubomirsky, S. (2007). Is it possible to become happier?(And if so, how?). Social and Personality Psychology Compass, 1(1), 129–145.
[2]靈感來自:鄧惠文(2017)。婚內失戀。台灣:平安文化。原文是「每個人都值得愛,但不一定值得就有人愛。沒有人愛也要維持那種值得,擁有愛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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