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神之鄉》的家人情結:當初你都不要我了,現在補償我又有什麼用?

海苔熊
Jun 2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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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他們離婚之後,也沒問過我的意思,就把我丟給奶奶照顧。說不怨恨是假的,但比起怨恨,我更想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能夠忍心丟下那時候只有五歲的我?小時候我在隔壁村子的小學上課,同學都笑我是沒有爸媽的人,我都默不作聲,因為我知道不管我講什麼,沒有辦法翻轉我是個孤兒的事實。這些日子以來,都是奶奶和大姑姑當我的『替代性父母』,我早就已經習慣沒有爸媽的日子。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好不容易接受這一切的時候,他們又要來關心我,重新打亂我的生活?」

前陣子天我一個朋友Sandy因為疫情的關係從美國回來,她多年未連絡的父母知道她回到台灣,瘋狂傳訊息聯絡,好像要把這麼多年來沒有付諸實現的母愛和父愛,彌補一點在回來,可是,對Sandy來說,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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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拋棄者症候群:反正沒有人會在乎我

和Sandy認識是在某一次研究所的學術發表會議上面,還記得那時候他發表的主題是有關於「孤兒的成長歷程和自我認同」,我對她的主題很有興趣,進一步詢問才知道,原來做這個研究某種程度上也是她人生經驗的一種未竟的實現。在會議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去校園散步,她跟我談到過去的往事,一直以來她都是一個人長大、一個人唸書、一個人撐過很多一般人無法撐過的時候,後來歷經輾轉到加拿大唸書、考上美國的研究所,自己拼命打工、拿獎學金,大姑和奶奶有時候給她一點經濟上面的支援,但基本上都是靠著她自己。父母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會聯絡她,尤其是父親,每次打來都是要錢,嘴巴上面說是關心,但實際上只是想要從她那裡獲得一點好處;媽媽早就在外面有另外的老公和小孩了,因為那個「叔叔」的關係,所以Sandy也沒有辦法跟媽媽見面。老實說,這麼多年沒有相處了,如果見面,還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

上面這一段Sandy的故事,其實不是特例。在電視劇《神之鄉》當中也出現幾乎雷同的橋段(以下小雷),主角阿薰的妹妹夏曉滿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托孤給姑姑照顧,她父母很長的時間爭吵不斷,最後在大雨當中離婚分居,媽媽帶著兩個小孩離開;但由於哥哥阿薰體弱多病,她一個人無法照顧兩個小孩,還要一邊工作,蠟燭兩頭燒,所以把妹妹曉滿留在老家大溪,自己留在台北照顧哥阿薰。影片當中有一段讓人非常動容:年紀小小就被丟回大溪的曉滿,好想好想要哥哥、媽媽住在一起,可是卻事與願違。過往家人和樂融融的畫面、一起玩陀螺、一起唱歌、一起到廟裡面抽籤的美好生活,已經沒有辦法再重來了,好像生命裡面有一種難過,堆疊到了胸口,卻怎麼也無法讓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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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過去有曾經有這種被拋棄的經驗,可能會有下面幾種複雜的心情:

  1. 當別人關心你的時候,你會很懷疑那是不是真心的
  2. 當別人靠近你的時候,你會很害怕這個靠近是不是別有所圖
  3. 你認為所有的關係只要有開始就會結束,只要曾經很要好,就會有一天變得不再那麼好
  4. 你會覺得,如果連最愛自己的人都有可能拋下或背叛自己,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可以相信?
  5. 由於沒有人可以依靠,所以你傾向倚靠自己、讓自己堅強;但在這堅強的背後,是脆弱跟失望

上面這五個點,我習慣把它稱之為「被拋棄者症候群」,指的是在童年12歲以前曾經有被父母遺棄的經驗,不論是互踢皮球被丟來丟去、或者是在身心靈上有嚴厲的管教、虐待等等,都很有可能形成「我不值得被愛」或者是「旁邊的人不值得相信」的信念。研究顯示,如果童年有一些複雜的創傷[1],尤其是與拋棄有關的創傷,很容易讓當事人產生不一致、矛盾依戀的狀態(如下表的最後一欄)。

這張表翻譯自[1]論文中的表格

受傷的童年,雜亂無章的回應

以這部片的故事來說,在家裡發生巨變之前,這一家人父母和兩個小孩其實是和樂融融的、每天相處的時候相當快樂。但在「某件事情」發生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爸爸開始變得脾氣暴躁、蠻不講理、媽媽為了照顧哥哥,把妹妹丟給姑姑、一家人分崩離析,過往那些甜蜜的回憶就像是夢境一樣。

對於年紀還小的妹妹夏曉滿來說,當時的日子幾乎是一個「雜亂無章」的狀態,由於大人自己都顧不太好了,也不太可能把她顧好。尤其是在青少年的狂飆期,曉滿正在面臨心靈上與父母漸漸分離、又要長出獨立自我的「分離個體化」時刻(separation — individuation),其實一方面需要父母的支持、肯定和討論[2],但另外一方面對於父母又有複雜的心情,所以會形成下面的狀況:

  • 在表面上呈現出許多阻抗、憤怒、生氣、把其他人推開的行為
  • 但實際上,在這些行為的背後有一個受傷的、恐懼的、害怕的心靈
  • 拒絕親人的關心和照顧,想要展現出自己相信的價值、和親人作對
  • 但實際上,又渴望親人能夠肯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例如Cosplay、跳舞)

在劇情中,夏曉滿的父親夏天龍,和許多典型台灣的父親一樣,是個口是心非、嘴巴硬很愛面子的男人,明明有很多對於曉滿的關心,但是卻用責罵的語言來顯現,例如,曉滿某一次騙父母說她要「結婚了」,搞得全家人雞飛狗跳,大家找她找了半天,最後找到的那一刻,父母並不是安慰她,而是對她大聲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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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鬧了!跟我回家去!」

「夠了!怎麼可以這樣沒大沒小!」

「這種事情可以這樣隨便開玩笑嗎?」

其實,曉滿後來也說了,她只是希望自己「不見」這件事情,能夠獲得大家的關心和在乎,畢竟她一直以來,似乎都不是被父母在乎的那一個。就像是她出國比賽得了優勝回來,拿著獎牌,唯一可以分享的對象竟然是在廟宇虎膽堂裡面的虎爺!小時候,祂也是曉滿唯一可以說心事的對象,當所有的人都不聆聽她、都不在意她的時候,只有虎爺會一直在神桌的底下、靜靜的聆聽她的願望、她的淚水。這段劇情講了兩個很重要的概念:

  • 尋求被在乎(call attention): 這是許多被拋棄者症候群經常出現的行為。研究顯示,一些邊緣性人格患者(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BPD)如果小時候有被忽視、拋棄的經驗,會使用一些激烈的手段,例如失蹤、自殘、自我傷害等等,來「測試」(manipulate)邊的人是不是真的在乎他[3]。只是,這個方法不但飲鴆止渴,而且還會令他「上癮」。這些身邊擔心他的人可能真的會在他出事的時候趕快來關心,而一次兩次之後,他會更確立ㄧ種感覺是:如果我沒有危險,就不會有人關心我,所以我的本來就不值得別人關心、一定要我出事了,他們才會在意。
  • 過渡性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4]:這是心理學家溫尼考特(Winnicott)提出來的概念,指的是孩子在童年時期面臨父母、主要照顧者看不見的狀況的情況下,可能會有一些情緒、傷心、失落,需要有一個人來安撫,這時候孩子就會幻想他身邊的布偶、棉被、或是某一個對象作為可以安撫他的象徵。在這部片當中,曉滿的過渡性客體剛好就是慈祥可愛的虎爺,以及她手上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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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劇情當中有一段是,曉滿沒有辦法一天到晚來到虎爺這邊玩,她害怕虎爺會孤單,所以把她的娃娃放在神壇前面,說要讓這個小布偶在這裡陪伴祂。這一幕如果仔細看的話,其實你會感覺到有一種糾結的傷心。

我們可以思考一個問題:虎爺怎麼會感到孤單、需要被陪伴呢?所以真正需要被陪伴的,其實是曉滿自己,她只是把自己的傷心,投射到虎爺身上,然後透過安慰虎爺、透過「感覺到虎爺被安慰和陪伴」了,也感覺到自己好像有人陪伴了。換句話說,這其實是小小時候的曉滿「自我憐惜」的過程,這是一種很有創造力的方式,在她身邊的家人無法好好的照顧她、或者是她的失落無法被好好接住的時候,她所創造出來的,陪伴自己的方法。這就是為什麼我經常說善於安撫和陪伴別人的人,背後都有一個受傷的靈魂 。因為覺得自己是不值得被陪伴的,可是又好渴望被陪伴,所以只好透過陪伴別人來感受到被陪伴的那種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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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些後悔已經無法挽回

讀到這裡可能會有人想問,倘若過去也曾經經歷過和曉滿一樣的童年,而且父母也一樣,好像很積極的想要挽回、彌補什麼,但是自己又很抗拒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研究顯示,當父母對於孩子有許多的罪惡感、愧疚的時候,其實他們的生活狀態也不會太好,只有當他們能夠對自己慈悲、溫柔一點(self compassion)[5],能夠允許和原諒自己,關係的療癒才有機會可以開始。換句話說,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課題,而你也有自己的課題,面對這個課題不一定是你現在必須要做的事情,但是你得把他們自己的課題還給他們。

回到一開始的故事,Sandy問我說,父親又打電話來跟她要錢了,她覺得很煩躁,但其實心中對父親又有一種想念的感覺,在五歲以前,父親曾經跟她一起去吃豆花、牽著她的手去市場買紅豆餅,好懷念當時的日子,很可惜這些日子再也回不來了。我跟她說,父親需要對他自己的人生負責,所以不應該要替他還錢;但是對於這個「想念」,她可以做一些事情,讓自己好過一點。後來,她做了一個有趣的選擇。她請快遞在父親生日的那一天,送了她準備的紅豆餅跟卡片過去給父親。聽大姑說,那天父親看著紅豆餅跟卡片發呆了一個小時,淚光閃閃,飯都吃不下,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在爸爸的心中,有一種複雜卻難以撼動的地位。

面對過往和無常,有些回憶已經無法挽回,我們能夠選擇的就是繼續走接下來的日子。就像是《神之鄉》裡面每一年6月24號的祭典,將軍們一步一步的往前邁進,那些墜落的失望,再也不會被實現的夢想,會隨著鞭炮聲煙消雲散,而扛在肩膀上神將的重量,會時時提醒我們,什麼是自己目前選擇的路。儘管有些關係還沒和解、有些遠方還沒抵達,但至少,我們都在彼此靠近的路上,用自己的方式,走回自己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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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Benoit, D. (2004). Infant-parent attachment: Definition, types, antecedents, measurement and outcome. Paediatrics & child health, 9(8), 541–545.

[2]陳雪如(2021)青春不是突然就叛逆。Taiwan,台北:親子天下。

[3]Widom, C. S., Czaja, S. J., & Paris, J. (2009). A prospective investigation of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in abused and neglected children followed up into adulthood. Journal of personality disorders, 23(5), 433–446.

[4]Wilson, A., & Robinson, N. M. (2002). Transitional objects and transitional phenomena. Editors-in-Chief.

[5]Miller, C. L., & Strachan, S. M. (2020). Understanding the role of mother guilt and self-compassion in health behaviors in mothers with young children. Women & health, 60(7), 763–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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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海苔熊

在多次受傷之後,我們數度懷疑自己是否失去了愛人的能力,殊不知我們真正失去的,是重新認識與接納自己的勇氣。程威銓(海苔熊) 「台大心研所畢,彰師大諮商輔導所博士生,筆名海苔熊,是一種結合可愛與可口的動物。目前為女人迷、姊妹淘、泛科學、Herbuty 、鍵盤大檸檬等個多平台的專欄作者,著有「在怦然之後」與「暖傷心」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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