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的摺蓮花。
我爸說他早晚各要一朵,所以我媽就很拼命的在摺,以前在寫本土心理學的文章的時候,提到台灣傳統的喪葬儀式很多時候是為了用反覆的動作來舒緩悲傷,那時候都覺得很遙遠,真正親手開始摺,才發現悲傷會在回憶當中一個又一個的湧現。
由於這幾天都在和禮儀師討論祭典過程,還有眾多繁瑣的儀式當中度過,所以好像沒有機會可以停下來好好的感受悲傷,總覺得老爸生病也很久了,到最後只能靠鼻胃管進食,這些日子以來也過得這麼辛苦,總算解脫了,應該要為他感到開心,也為我媽感到開心。
這麼多年來擔任照顧者的日子,其實大家都辛苦。
其實我很早想要跟老爸討論放棄急救同意書之類的,可是爸爸卻說他想急救,我原先不能明白為什麼他想要讓大家都痛苦。上個星期他覺得身體不舒服,我們一直說要帶他去看醫生,但是他一直不願意去看,他甚至還生氣,說如果媽媽應要帶他去看醫生不然就離婚好了。我原先不能夠明白為什麼他打死不去看醫生。
可是昨天回家的時候經過我爸小時候常常帶我去吃的那家油飯四神湯,才突然明白為什麼。
他只是想要換取多一點,和我們一起相處的時間。
或許他比誰都明白,這一次進去醫院可能就再也不會出來了;或許他比我們都清楚,這次的鬼門關應該是過不去了;或許他已經知道自己的日子剩下不多,所以每一分每一秒和我們相處的時刻,他都格外珍惜。
很遺憾地我並沒有發現。
在他臨終前的一個月,常常會很生氣地打電話給我說,為什麼不回家沒有打電話告訴他;每天問我說今天要去哪裡、晚上會不會回家、幾點回家、要不要回家吃飯等等……每次我都覺得很煩,尤其是他電話裡面講話不清楚,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接起電話來也只是吵架而已。難道他不能過他自己的生活嗎?可是我沒有想到,我們剩下的日子這麼少。
最後一次陪老爸,竟然是在上週末我帶他去國泰醫院的時候。那時他想要見他在國泰認識的警衛老朋友,大聲嘶吼好幾十次最後才聽懂,原來他嘴巴的那段含糊不清的文字,是那個警衛老朋友的名字。後來我問他,有沒有要去見他一面、跟他打個招呼?他說沒關係不用了,沒想到這個「不用了」,卻成為了永別。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還在跟他一直抱怨,我們去做了檢查一整個早上,結果什麼都沒有檢查出來,根本就沒什麼事;結果才隔了兩天,他的病情就急轉直下,直接住入加護病房。此時我才明白,很多事情之所以叫做意外,而是因為它往往來得措手不及。
悲傷往往藏在每一個細節裡
「悲傷會隱藏在每一個細節裡。」心理師叮噹貓說,我一開始本來不相信,他說了之後我才開始注意到這些細節,威力有多麼強大。
- 以前我們家最常爭吵的就是洗衣服。我家的洗衣機是我爸管理的,每次我們一回家他就要叫大家趕快來洗衣服,因為他不想要老媽很晚還在晾衣服。他以為是他的一種體貼,可是他的緊張,卻讓大家也跟他一起緊張。這幾天我回家,發現不會再有人催我洗澡了,一方面覺得有點放鬆,但另外一方面也開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心頭。原來那些你覺得煩躁的話,在永遠不會再出現之後,竟然成為一種不習慣。
- 每個月出版社會寄很多公關書來給我,另外還包含我在蝦皮上面訂的沙遊物件跟玩具,都是我爸在幫我收的。每次回到家,他就會把一大疊的東西交給我。今天回家的時候看到信箱,裡面滿滿的信件,才發現他的不在,原來點亮了他的存在。
- 父親生病末期已經行動不便,不論是洗澡、上廁所常常會弄得整個廁所都亂七八糟,例如蓮蓬頭上面會有肥皂的痕跡、浴室的地板上會有一些糞便沒有沖洗乾淨、每次我們都覺得要幫他「擦屁股」很煩,可是昨天我洗澡的時候看到那一個「他以前慣用的肥皂」,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悲從中來。
儘管到了最後他生活跟行動很不方便的時候,他仍然希望大部分的時候自己處理自己的生活,沒有請看護、自己磨藥自己備餐,自己洗澡、自己晾衣服,甚至還會自己燒開水(搞得我們全家都很緊張),在這最後的日子裡,他還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是也因為他想做的事情很多,有些時候會讓我覺得很煩躁,因為如果他一個閃神沒做好跌倒,可能又要進醫院了。可是我們都沒有看到他背後有一種「我還可以做點什麼」的渴望。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到了這個時候,還會像他一樣什麼事情都想要自己來嗎?我可能會有一種想要放棄的感覺、我可能會覺得做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可能會開始自怨自艾、覺得一切都對我不公平,可是他生命最後的幾天,他還是去他習慣的廟裡拜拜(或許要跟照顧他多年的神明說Bye bye?),只是要回家的時候,他開始變得頭暈、不舒服,直到病毒入侵他的肺部,讓他的呼吸窘迫起來,甚至到要插管急救的時刻,他都沒有放棄最後一點點和我們繼續相處的機會,硬是在加護病房裡面待了兩天。
我們很幸運,有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也幸好我們選擇的醫院是離家近的馬偕,而不是他習慣去的國泰醫院,否則可能計程車趕到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前一天媽媽還在討論說老爸狀況好像有好轉,如果出院之後要怎麼照顧、要請看護之類的,我跟媽媽說不要想這麼多,等出院之後再說……。
沒想到並沒有出院的那一天。
那夜凌晨,我們就接到來自醫院的電話,說生命跡象不穩定,我們趕快穿衣服就趕去醫院,到院前醫生已經急救了20分鐘,老媽完全無法做決定、不曉得要不要繼續急救,我跟醫生說老爸之前有說「要急救」,那我們就急救到最後一刻吧!所以最後我們就急救了30分鐘,一直到再怎麼救都沒有太多變化的時候,我們才放棄急救,靜靜的陪在老媽的旁邊,看著他的血壓從40掉到30,30掉到10⋯⋯然後心臟在當天早上的八點停止。
之後禮儀師還有葬儀社都來了,一切從簡,只有最後在幫爸爸化妝的時候,我想到我老爸生前喜歡穿西裝,只是他生病之後都沒有機會穿了,所以我幫他準備一套西裝。我跟他擲杯的時候問他12,000的羊毛西裝跟$6000的棉質西裝他想要哪一種?問老半天都沒有答案,後來我問他:「你是不是捨不得我花錢?」他才回答說是。
最後我順著他的意思買了$6000的棉質西裝給他,沒想到我人生第一次幫我爸打領帶,卻也也是最後一次,在打領帶的時候沒什麼感覺,可是寫這段文字的時候卻淚流滿面。
「那你還好嗎?」很多聽到我爸過世的人地衣句話都是問我這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比較好,因為我並沒有像大家想像的當中表現出悲傷的情緒。還是一如既往的工作、不是因為我故作堅強,是因為我真的沒什麼感覺。
「其實你不是沒有感覺,只是感覺來的比較緩慢,當初我爸過世的時候,我一整年都沒有接案。你也知道悲傷五階段⋯⋯」
我打斷督導C的話,因為我知道他再下來要講什麼,但我猜他並不知道,Kublwr Russ後來自己都修改了他的模型,並且說悲傷是很複雜的,每個人的狀況都不一樣。我猜督導可能沒有更新到後面那一段。
不斷的睡眠
最近這幾天有一種「不想要活在現實」裡面的感覺,不是想死的感覺,是想逃走的感覺。像是《龍貓》裡面的小月和小梅一樣,媽媽生病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姊妹倆人只好躺在房子裡面睡午覺。這似乎是還沒有長大的小孩用來面臨不知所措的事情的時候常常用的逃避的方式(可見得我果然是永恆少年阿)。所以我幾乎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來,然後讓日子的時間變得很短,想說可能這樣需要面對的「現實」就會少了一些。
然而日子還是得過。醒來之後又是一個又一個需要面對的現實世界。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好多天,就算去上通告、演講、錄音好像也都沒有讓我變得很有朝氣,一直到今天看了《故事裡的心理學》 ,好像心中有什麼微小的東西慢慢被點燃了。 這套書有上下冊,2本書看似講了11個故事,但實際上講的事情只有一個(可能跟作者本人的生命歷程或者是個性有關?)一一時間是有限的,現實是殘酷的,如果你沒有在特定時間點內學會某一件事情,或是有某種長大,那麼你可能就會被時間給遺棄,那些屬於特定年代的東西, 可能就此就不會發生了。
每個人各自擁有某個特定年代才能得到的特別的東西,彷彿是些許的火焰。小心謹慎的幸運者會珍惜的保存,將它培養大,當作火把般照亮著活下去。不過一旦失去之後,那火焰卻永遠也回不來了。
--村上春樹《人造衛星情人》
我想到我逃避了好久的論文跟資格考,就覺得有點疲憊。
早上鄰居來我家弔唁,其實這幾天都是類似的狀況,我才知道原來我爸有這麼多朋友。畢竟他過世前幾年,幾乎沒有跟什麼朋友來往, 我們也沒有特地張揚,靈堂就擺在家裡面,可是也因為這樣,本來用來居住的空間每天都會有各式各樣的人出入。感覺好像提前過年拜年的樣子,那些平常不會見面的和會見面的人們都陸陸續續地來,社交焦慮的我不想面對他們一天到晚問東問西覺得煩還要燒我的腦袋,所以就躲在房間裡面睡覺。
無止盡的弔唁
當然並不是每次都這麼順利,有些時候還是會有人問起「你家的大兒子在做什麼啊?」之類的話,我媽只好很尷尬地回答研究所還沒畢業,現在準備論文,要畢業之後才能夠考執照……親戚真的是一種很厲害的生物往往能夠一刀就斃命踩中你最痛的地方。
我媽說,在我爸生前我都四處奔波工作,沒有很長時間待在家,希望我爸走了我可以有多一點時間待在家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在家實在是太悶了,尤其是我爸靈前那個「不能斷的盤香」裊繞,幾乎都沒有辦法好好呼吸,胸口一直覺得卡卡的。
我有點不太確定是因為父親走了我才覺得悶悶的還是因為那個煙燻的我覺得悶悶的,或者說前者用後者的方式,顯現在我身體上--畢竟我一直是一個慣性抗拒的人。
但總之是一個不太舒服的感覺,所以這幾天我只要有空就睡覺,希望能夠逃離這個現實。
督導跟諮商師都跟我說我只是在逃避而已,說悲傷還沒有出現之類的云云,說有時候甚至要等到儀式結束之後才會有悲傷,但我心裡面經常很不孝地想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我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想做,還有想去的地方想玩的地方,聽起來很不孝,可是這是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不過就算讓我重新來過一次我的人生的話,我想我還是會再度走上一樣的人生吧。為什麼呢?因為 ── 那個繼續喪失的人生 ── 就是我自己。我除了成為我自己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不管別人怎麼遺棄我,不管我怎麼遺棄別人,就算各種美好的感情、優越的資質和夢被消滅了被限制了也好,我還是不能成為我自己以外的任何東西。
--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前幾天治療師問我,有什麼時候覺得跟我爸很親近?我回答大概只有在國中那段時間他經常載我上課的時候,我可以勉強多多少少感覺到他對我的關心。治療師不愧是要花3000塊, 在治療室裡面我一度都要流淚了,可是最後還是沒能哭出來*。
「那麼有誰會心疼你嗎?」 治療師問了一句我經常會問個案的話,我下意識地閃躲了這個問題,我心裡的答案是或許很多人會心疼我,但是我不想讓他們靠近我。這就是為什麼我的沙盤裡面有好多的城牆。 這也是為什麼朋友問我狀況還好嗎我都不太知道要怎麼回應他們,因為我一直覺得好像沒有展現出「他們期待的我應該有的悲傷」。
終於在今年快結束之前的幾天有一點小小的動力想要做點什麼,但我不確定這個小小的動力可以持續多久,又能夠真正完成什麼。老實說看著大家的人生都在不斷的前進,結婚有小孩,買車子買房子,總覺得自己好像落後別人很多。可是一邊也想,梵谷兄弟一輩子也過著非典型的人生。就算是和大家選擇的路不一樣的人,好像也可以在歷史上面留下些什麼。
或許在老爸真正離開之前,這種惆悵的感覺會一直持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