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老爸，今天是你的告別式，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每次你叫我下班或下課之後早點回家，我總是不聽你的話，在外面流連很久，一直到某天我發現，就算我回到家，也不會有人再叮嚀我和碎念我了，你的離開才在我們的心中一個又一個的擴散開來。
以往幾乎每天，我們都會為了什麼時候要洗衣服、什麼時候要燒開水、要不要下去吃飯等等爭執，這是家裡面每一天都會上演的劇場，但前幾天我回家，發現就算我忘記把衣服丟下去洗，也不會有人念了、就算很晚睡，也不會有人在旁邊提醒我了，我才發現，你是真正走了。
以往每個晚上你都會咳嗽、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兩個假日，你會跟媽媽爭執，要不要去醫院，那時候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你不好好去看個醫生就好？到後來終於懂了，或許在你心裡面的某一個地方是擔心，進去醫院之後，就再也出不來了。你還捨不得這世界上很多事情、你還捨不得瑋瑋、魯峰、阿盧哥哥，你捨不得我跟弟弟，捨不得我們還沒結婚你就走了，當然你最捨不得的是媽媽，捨不得她花了大半輩子都在照顧你，陪你過了好多辛苦的日子，可是你就要這樣走了。
這幾天，媽媽都讓自己很忙，處理你的後事、打點所有來拜訪的親人，張羅那些大大小小的瑣事，雖然稱不上讓你最後這一程走得風風光光，但也希望此去經年，遺憾不會因為缺漏了什麼而夜夜造訪。
你離開之後的這兩個星期，媽媽只要有空就會坐在客廳裡面幫你折紙蓮花，每天幫你拜飯、就好像你還沒有離開一樣。她怕你冷了，幫你準備很多的衣服，折了很多鞋子給你，多到你在那裡應該可以開百貨公司；我做了一支智慧手機、我的好朋友KP幫我做了兩張信用卡，我燒了很多支票跟庫錢，我們知道這輩子大多數的時候你都沒有太多的錢，希望你在那裡，個性海派的你可以花錢不手軟。
媽媽常常忙到都忘東忘西，有些時候忘記帶鑰匙、有的時候忘記燒開水、有時候燒了開水卻忘記關、她都說她記憶力變差了，但我覺得並不是她記憶力變差了，而是以往我們的記憶某一個部分是牽連著你的，因為你要灌食所以要燒開水，因為你在家，所以要定時晾衣服這樣子你隔天才有衣服可以穿；因為你的藥粉要磨，所以客廳有一個台子上面總是放著你的藥缽；可是在你離開以後，這些似乎都不需要了，前幾天我拿著你之前灌食用的奶粉去診所捐給需要的人，把以前一些你還沒有吃過的未開封藥拿去藥局回收，媽媽去戶政事務所辦除戶、申請身故保險金、報廢你的健保卡，我們才慢慢發現，你並不是突然離開的，而是從生命的某一個時刻開始，你的疾病連同你，一點一滴地正在離開我們。就像是被撞裂的碎片一樣，慢慢地散落在四周的空氣裡。
原來你的不在，才反而點亮了你的存在。
你知道嗎，在你生前總是不太跟你說話的弟弟，在你離開之後反而是最用心的人。他知道你喜歡喝咖啡，所以每天泡咖啡給你喝；他知道你喜歡吃魚多多，而且總是把雞腿和肉還有三色蛋夾到爆，所以他特地去買了便當；因為他知道在你生命最後的那幾年，想吃什麼都不能吃，所以想到什麼就買給你吃；他知道你很喜歡喝可樂，還特別跑去買了放在你的桌上。在我不在家的那些日子裡，弟弟雖然需要承擔許多裡面的大小事，當然還有你的脾氣，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其實對你有很多難以說出口的感情。
瑋瑋是個重感情的人，每年過年他也都來跟你拜年，在你走的那一天，他一整個晚上沒有睡，但隔天還陪我們一起到殯儀館，陪你一起度過了最開始的那八個小時，我們一起幫你穿衣服、一起幫你弄西裝，每次做七他都準時到。
我剛好相反，可以不要在家的時候都不在家、可以逃跑的時候都逃跑，一開始我以為可能是我很不孝，但後來我發現，或許我是全家裡面最沒有辦法接受「你離開的事實」的人。我一直在想這個連結是什麼，後來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發現，其實我是家裡面跟你最像的人，總是存不住錢、對人很大方、很愛吃東西、買東西都買一大堆（就像你總是滷肉滷一大鍋一樣）、喜歡逃避不太喜歡負責任、總是愛幻想、過度浪漫又不切實際，太過相信人的善良卻又經常被騙、喜歡出風頭喜歡被看見，這一切的一切都有你身上的影子⋯⋯你常常跟我說：「大寶，你好愛惜羽毛，要認真工作賺錢要給媽媽，不要像你爸一樣，變成一個沒有用的人。」
老爸你知道嗎，我很想告訴你，其實你已經很有用了。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的想要給我們一個舒服穩健經濟無虞的家庭，可是時不我予，你不管如何拼命，似乎都一直沒有辦法賺到錢，所以你就覺得你的人生很失敗、好像就是一蹶不振、從疾病變成拖累；但我想說的是，沒有人想要生病、沒有人想要有這樣的晚年，事實上在你生病之前，你是一個很努力拼搏有為的青年。
媽媽常常跟我說小時候有關你的故事，當年你四處奔走，做貿易做禮品，常常跟外國人搭飛機經商、你也有過一段風光的歲月，只是很可惜，那時候我還小，沒有機會參與。
我比較多的記憶是在國中那一段，那時候你每天都載我從三重到隔一個橋的國中去上課，你還記得嗎，有一段時間我們一起去吃菜市場口的四神湯跟油飯，你都會跟我說叫我多吃一點，還會把碗裡面的飯撥一半給我，然後自己夾很多蘿蔔乾來吃。我那時候都一直以為是你很喜歡吃蘿蔔乾，但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家裡面的經濟狀況不好，但你很希望那時候我們可以過得好，所以把飯都留給我吃。
我記得小時候我很想要買玩具的時候，媽媽總是阻止，然後你會說「小孩怨無不怨少」，然後就偷偷跑到東東玩具店買給我，還叫我不要跟媽媽講。當然回家還是被媽媽發現了，被唸了一頓，可是我永遠都記得在我還想要某樣東西的時候，你陪在我身邊跟我一起狼狽為奸的樣子。
我記得最後一次跟你一起去醫院的時候，你的話很少，可能是因為你知道你講話不清楚，我們之間也只剩下爭吵而已；可是你卻一直想要跟國泰醫院的警衛伯伯打招呼，為了去看他，你甚至還在急診室裡面大聲地叫鬧，那時候我本來很生氣，覺得只是小事而已何必需要大聲嚷嚷，但後來我發現，這其實就是你，你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不論是對朋友、對晚輩、甚至是對萍水相逢的人，你都有一種熱忱，來回應每一個跟你生命交會的靈魂。
最後我想說，整個家裡面你最放心不下的應該是媽媽，她這一輩子照顧了你那麼久，儘管是在你生病的時候，還在旁邊不離不棄的陪伴你，想辦法讓你舒服一點、然後在夜裡你咳嗽的時候，她都睡不安穩，有好幾次我都跟她說，如果你沒有辦法睡覺，要不要乾脆到我床上睡？但她都不放心，寧可犧牲自己的睡眠，也要陪在你身邊。
因為你知道媽媽在你的身上投入很多，所以你也很依賴她，我相信你很矛盾，一方面不想要給她造成負擔、但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很需要她，在來回拉扯之間，有時候你會想要靠自己完成一些事情、不想要帶來麻煩，有時候你會覺得狀況還好、不想要去醫院，又有些時候你又會像小孩子一樣，很需要她的陪伴，或許這就是你和媽媽之間，特殊的緣分和牽絆。
前幾天媽媽說，她睡在那張床上的時候，發現旁邊已經沒有人了的那種不習慣，她雖然只是淡淡的帶過，但我知道在這個輕描淡寫的句子背後，還藏有很多很多的悲傷。她一直認真很堅強地把後事辦完，在過程當中我很少看到她哭。老實說，你能夠娶到一個如此堅強的老婆真的是你的福氣，但我們能夠擁有像你這樣真性情的老爸，也是我們的幸運。
阿爸謝謝你，謝謝你把我們撫養長大，謝謝你在每個寒冷的夜晚裡面，等待我回家，謝謝你給我們那些美好的童年玩樂的時光，也謝謝你在生命當中的晚年，一直拖著疲憊的身軀，陪伴著我們。
阿爸對不起，對不起沒有在那些夜裡打電話回家，告訴你說我在哪；對不起沒有在好多個你生病的夜晚，陪在你身邊；對不起我總是跟你情緒上面很隔離，很害怕你的脾氣、在電視機上面說你壞話，但其實我知道你很愛我們，你很關心我們每一個人的前途跟健康。
阿爸我愛你，很遺憾沒有在你有生之年，親口好好的告訴你這句話，因為我總是有一種害怕，害怕好像跟你靠近了就會被罵，但隨著時間、慢慢長大，我發現你越來越衰老、以前我心中那個巨大的父親竟然也變得白髮蒼蒼，我才驚覺時間的無情、歲月的凋零。我不善表達，只能夠在陪你去醫院的時候拍拍你的肩膀，陪你一起上計程車，用那些看起來隱晦的肢體語言，來表達我對你的愛。
阿爸再見了，這次的告別不代表你在我們心中會就此消失，相反地，這聲「再見」是想說，不管你在或不在，你在我們的心裡永遠都在，我永遠都會記得有一個笑起來很大聲、罵人很宏亮、出手很闊綽、又很愛吹牛的爸爸，走進我們的生命。
阿爸再見了。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擔心、很多的放不下，但你可以放心了，安心走吧，從今以後，我跟弟弟都會照顧好媽媽，我們會變成有用的人，會變成像你一樣有用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