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致親愛的孤獨者》「小薰」張寗:把孤獨邀請進來,讓它與你同在

海苔熊
8 min readSep 1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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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們在對戲,會因為一個很自然的心靈觸動的時刻,感動萬分。可能是一個酒杯的打翻、一個場景的甩門、一句台詞上沒有寫出來的氣話,會讓當下的我的身心靈置身在某個狀態,而那個遭逢的狀態,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我某一次和楊貴媚對戲,她走進廚房,我背對著她切菜,兩人沒有講一句話,但是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圖片取自張寗粉專

飾演《致親愛的孤獨者》裡小薰的張寗,語氣和緩地說,她兩隻手掌交疊,閱樂書店裡面橙黃的燈光均勻的灑落在她的指甲上,雖然預定的內容是訪問,但是我內心裡面好像有一個地方,悄悄地被她打開了。

心理治療與演戲

她談到的這個經驗讓我感觸良多。

我經常在想,好像心理治療也很類似。再多的技術、再多的理論,好像只是提供一種最基本的「品質保證」。很多在治療空間裡面令人心動並且難以忘懷的時刻,不只撼動了個案,往往也影響了治療師,可是那些時刻並不是那麼經常出現,有時候要看機緣、治療師當天的狀態、也要看個案有多少勇氣去碰觸他索恐懼的東西。可是一旦發生了這樣的經驗,此去經年,那幕畫面和當時滿溢的情緒,就會被滲進大腦皮質的溝痕,走進彼此的人生。

「我會反覆回去看自己的片子。我第一次看片的時候,常都會細細的觀察自己,有些台詞背後有很多的情緒跟意義,而這些很細微的東西都是有非常多層次的;然後慢慢地,第二次、第三次回顧這些片段,我可以看到這個場景當中其他的角色和環境。別著就可以感覺到,這幾個人的情緒是如何彼此勾動。」張寗說,眼神像星星一樣地閃爍。她的這段話,我想起心理治療裡面有2種截然不同的方式:

  • 想像自己是一台攝影機,拉遠一點的距離看看整個局,看看這個畫面裡面的每一個人,是如何扮演他們的角色、或者「沒有好好扮演」他們的角色,然後引發一系列的劇情。
  • 把鏡頭鎖定在某一個人身上,同理他的情緒、感受他的眼淚和酸辛(這個人通常是當事人自己)。嘗試站在他的鞋子裡面,問問看他有什麼感覺、想想從他的眼睛裡面看到的畫面,會有多少的衝擊和糾結。

像這樣,和自己的經驗不斷勾動的體會,結合戲劇專業和心理治療的對談,是我這個下午在細雨綿綿的閱樂書店與她聊天,經常感受到的一面。原先想好的訪問的內容,完全都沒有問到XD,可是奇怪的是也因為這樣順著兩個人之間某種氣氛的流動,我們一起抵達了一個比我想像中還要深的地方。

從和她的對談當中,我發現她身上有2件很珍貴的東西,一個是對於表演的熱情,另外一個是對於情緒層次的細膩。

「孤獨的時候看世界會比較清楚」就像劇中的2923說,或許是張寗曾經歷過一些孤獨、或許是在孤單的過程當中,嘗試去體會每一個角色的生活,那種複雜的情緒堆疊,在螢光幕前面被我們忽略的內心戲,其實在演員工作的時候,時時刻刻都在敲擊他們的心靈。

(以下有雷)

對戲:一場強烈的情緒重擊

「我記得在片中小薰有2幕和前男友志哥的對手戲*讓我印象深刻。其中一幕是那時志哥起身幫我擋酒,甚至不顧這個舉動可能會威脅到他的『生意』。我當下坐在那個位子上,內心百感交集,左邊坐的是不能得罪的、志哥的合作伙伴,這個酒我到底該喝還是不該喝?眼前幫我擋酒的,是看起來很關心我的前男友,可是我不確定這時候的他是真的關心我、還是想要控制我、還是只是想要表現出他在乎我,然後把我抓在他身邊讓我不要離開他?況且如果他真的這麼在乎我,為何和我的好朋友安安在一起?而後來點完菜來找我們的安安,當她看到她現任男友正在幫她的前女友擋酒,她又會怎麼想?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我不小心把酒給打翻了⋯⋯」如果不是她以「第一人稱」現身說法小薰在那個位子上的坐如針氈,可能很難想像在這短短幾分鐘的畫面裡面,她的情緒是如此的波濤洶湧。

從我「腦補」的角度來看,酒水經常承載著許多的情緒,而這個打翻也意味著在那一刻有好多的情緒混雜在一起,不知如何處理,只好很笨拙的把灑落一桌的酒擦乾淨。

可是畢竟有些東西是無法擦拭的,就像終究不適合自己的人,用各種彌補和罪惡,都無法再次讓自己的生命完整。

「另外一幕是,我走進房間,看到志哥和安安抱在一起,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心很痛,是很心疼很心疼小薰的那種痛。你想看看,一個女孩和他最好的朋友以及前男友住在同一個地方,打開房間,看到的是她曾經很愛的人(可能現在還愛),抱著她最好的朋友親熱,這是多麼難過的一種感覺?這個疼痛可能轉換成一種賭氣跟憤怒,一方面想要讓對方發現這個憤怒但是一方面又不想要讓對方發現這個憤怒(有沒有很矛盾),所以當志哥說『乖啦!』試圖安撫小薰這個月case比較少的時候,小薰轉身留下『乖屁!』兩個字把門關上離開,表達她隱微的憤怒。」她說,我想到了依附理論中的抗拒安撫。

在早年的依附實驗當中,當媽媽離開房間,再度回來的時候,不安全依附的小孩會想要抗拒媽媽的安撫,不論是母親要關心、撫摸、擁抱他,他可能都會大哭、推開母親之類的。讀過這個實驗這麼多遍,我以前從來都不懂這「推開」到底是什麼意義,明明不是很渴望媽媽來擁抱和陪伴嗎?為什麼媽媽回來了,反而又要推開呢?後來我終於明白,事情是這樣的:當你對一個人的愛產生懷疑、當你不再信任這段感情可以持續,那麼你的推開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而且同時有另外一個功能,就是你想要讓對方嚐嚐看,你所嘗過的那一種苦。這樣一種小小的報復,其實是失落轉化成憤怒的一種顯現。換句話說,這個又生氣、又不合作的孩子、還有劇情裡面那個丟下兩個字「乖屁!」的小薰,都只是為了用某一種防衛來掩蓋內心的失望 — —

如果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會在、你都不會看見、你都不會明白,那麼當你想要安撫我或照顧我的時候,我也不要讓你照顧了。反正你不是真心愛我,你不如去愛別人好了。

演戲,常常會觸碰到心靈的邊界

另外一段讓張寗感覺到「觸電」(不是感情上的那種)的經營,是在跟2923對戲的時候。

「跟2923的那幕,我們是在一天內完成的,開始本來還很擔心,可是開始拍之後我發現隔著一個塑膠板,跟監獄裡面的人對話,透過電話聽筒,好像能夠隔絕很多吵雜的訊息,專注在他的表情跟我所聽到的聲音。在那樣的一種時刻,我幾乎無法避免地會一直盯著他的眼睛,一開始我也是「懷抱著賺錢的心情」來到這裡,每一次的目標都是希望他可以再預約下一次;但當我把外套拉鏈拉下來露出胸部,他叫我拉回去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不知所措了 — — 那些過往我所熟悉的生活方式,在這一刻突然不管用了。從這時候開始,我才把注意力從我自己身上轉到他身上,因為我發現這個人很特別,就開始對他產生了興趣。一直到劇情推到最後一幕,我看著他的眼睛跟他說『我真的會等你』,在那一刻我有一種好想哭好想哭的感覺。」張寗說,「或許這就是在對戲的時候,會碰觸到某一種心靈的邊界和極限。」她講的有點保留,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那一刻好像可以感覺到她口中所出的那個邊界。好像是把水裝到一個表面張力滿滿的杯子裡,再多一滴,整張桌子都會濕透,一切都會失控。可是因為剛好停在那個點,所以那一刻就變很美。

為什麼說出那句「我等你,我真的會等你」會讓她想哭呢?對我來說,這好像是某一種勇敢,你交出了自己的脆弱,讓對方有權利可以踐踏。一個從小沒有受到足夠關愛、在前段關係當中,遍體鱗傷的人,要再重新交出自己的心、重新相信眼前這個人可以好好善待她的感情,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可是她卻讓自己拾起了某種勇敢,讓自己說出這段話。所以張寗最後那個想哭的感覺,或許是為了小薰的勇敢,而備受感動。

整個下午的訪問很短,松山文創園區外面的細雨很長,張寗很快又要去接特映會了。雨水很快就被湖面墨綠的水給吸收了,可是湖面的波紋,依然隨著不停落下的雨滴,遞送到棧木搭建的橋底。我離開松山菸廠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面好像有一個小小的凝結的石頭,受到一股微小的光暈軟化,掉落了一些在湖心。

或許,當我們把孤獨與情緒邀請進來,當兩個孤獨的人坐在一起談論孤獨、談論戲劇裡面的孤獨與自己情緒接觸,那個孤獨就會變成一絲溫暖的陽光,像是一雙柔軟的翅膀,來擁抱每一個為愛失落的臉龐。

  • 註解:為了顧及兩人談論時的情緒接觸和流動,本文張寗說的話並不是由錄音稿謄寫完成,是海苔熊當天回去立刻寫的「回憶錄」,為求內容文字順暢做了一些修飾和劇情交代,並徵得張寗同意和修改之後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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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海苔熊

在多次受傷之後,我們數度懷疑自己是否失去了愛人的能力,殊不知我們真正失去的,是重新認識與接納自己的勇氣。程威銓(海苔熊) 「台大心研所畢,彰師大諮商輔導所博士生,筆名海苔熊,是一種結合可愛與可口的動物。目前為女人迷、姊妹淘、泛科學、Herbuty 、鍵盤大檸檬等個多平台的專欄作者,著有「在怦然之後」與「暖傷心」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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